非典型的双生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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▌慧木
每个人都有一个内心的原乡,每个人也有一个无法斩断的双生子。我们先不要去管《消失的另一半》所有的光环——这个故事其实没有那么“文学”,它甚至也不是像许多读者先入为主认定的种族故事。
德西蕾和史黛拉这对双胞胎堪称马拉德的灵魂人物。少年时,德西蕾活泼多话有主见,史黛拉则沉默少语温顺。十六岁那场轰轰烈烈的逃离当然始作俑于德西蕾。而她们共同的闯荡才开始没多久就戛然而止:寡言又不声张,仿佛几辈子都不会叛逆的史黛拉突然不告而别。德西蕾接触到命运的打压,数年后悄悄回到了小镇;史黛拉则仿佛活成了一个谜,直到小镇人无人介意她的死生。
双生子,血脉相融,心气相依,多少文学作品都这么描述。而这个故事里,除了少小时代长相的相似,你几乎找不到她们之间有太深的羁绊。史黛拉的消失并没有影响德西蕾的日常生活太多,德西蕾的人生更与史黛拉毫不相干。史黛拉成为了德西蕾的想象,让她在被女儿和母亲提及时偶尔去应答;德西蕾甚至都不能成为史黛拉童年回忆的那一半,到头来史黛拉为自己虚构了一段极致贫穷孤单的过去:没有人参与,没有人知晓,没有人值得她回忆。
德西蕾和史黛拉,分别代表着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两种,也许德西蕾代表的是大多数人正在经历的这一种:“从来没有任何新鲜事,日子变得千篇一律,慢慢地,这种千篇一律也让她感到安心。没有惊喜,没有突然爆发的愤怒……现在的生活很安定,她很清楚每天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。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本来史黛拉努力半生为自己赢得的生活也是这个样子的,但这样,跟她们如果不出逃,就一直留在马拉德的话,会有本质的不同么?
下一代当然不这样。裘德是个黑姑娘,像咖啡,像沥青,像外太空。黑得像宇宙太初,像世界末日。黑到让人不得忽视又不能正视她的神气,黑无可黑。肯尼迪当然是个白人女孩,她含着金钥匙出生,衣食无忧,一直被人包容呵护。没有人,包括她自己,质疑她真实的来处。
小说把她俩戏剧性地设定为表姐妹,撇开肤色和亲缘来谈,我们就把她们当做属于两个如同黑白一样不兼容的世界的孩子好了。
谁也不能否认,小说中仿佛横空出世、小时候备受嫌弃的裘德,其实是被爱包围着的。来自妈妈的、外婆的、爱人的、好心人的。裘德也从没反诘过自己的幸福。肯尼迪才是最孤单的那一个。
众人艳羡的好家境并没有成就她的幸福人生。敏锐的她从很早就开始察觉到母亲的异样。史黛拉越是不肯告诉肯尼迪她们共同的来处,肯尼迪就越是觉得生活中充满了骗局。我们在整个故事里感受不到一个深爱她的人,即使父母都不是。
即使裘德和肯尼迪最初的相逢如此喧闹、不堪、令人不悦,但不妨碍她们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惺惺相惜。这样的相处自然而有爱。它甚至是坚定而动人的。
史黛拉究竟错了么?不愿意跟过去的自己有牵连,难道是一种罪?我们不应该谴责她。她就是不认命,不接受被安排;她就是要做出选择,选择跟周围的大多数人不一样,并且去创造这样的不一样,与过去一刀两断,斩钉截铁。
这本书说的压根就不是许多被打标签的“种族”“身份”,它诉说呐喊出的最强音,也许是原生。
双胞胎当然是全书的主人公,但最大的配角,可能是在不露声色中风起云涌、沧海桑田的马拉德。它起源于一个美好的梦,居住其中的世世代代的人,为了延续类似的梦想而努力。马拉德变得更好了么?并没有,它的冗长压抑反倒让德西蕾和史黛拉一心逃离。此后,她们彻底活成了两个人,每个人都跟马拉德有关,但又不情愿相关。斩不断理还乱。
马拉德小,规矩,单一,风尘仆仆,它也是双胞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。我们多少人记忆和情感的萌生难道不都是这样?质朴、简单、偏狭、深沉。我们总是认定,外面的世界肯定更浩瀚、更丰富、更灿烂,充满汹涌的生机。人人都会说:生活在别处。
终其一生,每个人都在靠近,离开再靠近,再离开自己的故乡。史黛拉只不过比其他人更决绝:离开之后,永不回归,就连裘德,对马拉德也有一种愧疚存在:“也许有朝一日,她最终会忘了它,推远它,把它深埋心底,直到它变成一个听说过,而非生活过的地方。”
从积极的层面上讲,我更愿意把这样的原乡,看做我们曾经(有可能)的自己:卑微、怯懦、犹疑,不够宽广,不够善良,不那么勇敢。那么,渐渐远离,再远离,继续远离,直到彻底离开——我们不会否认过去的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不好,就像我们承认现在的自己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完美,一如像马拉德一样的原乡,即使已经远离,甚至消失不见,也依然可以活在我们记忆里,驱策着自己,往远方走,往更好的状态里成长。
而双胞胎的故事,更可以看做是和另一个自己共生的故事。作为双胞胎的感觉就像和另一个自己一起生活,那个自己可能存在于所有人眼中,也可能只是你头脑中的另一个自我。双胞胎手足不常有,但自我的另一半却无处无时不在。愿我们都能在永不止息交替或并行着的平和与激荡,寂静与轰鸣,沉潜和热闹,忐忑和果敢,天真和睿智,悲怀和欢愉,痛绝与长情里,拥抱自己,爱自己,爱这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的生活。
编辑:祝萍








